网海寻贝 (1) 俺第一个老婆
网海寻贝 (1) 俺第一个老婆

呆碩傻博


 

 





从河南农村回城那年,俺染了一身的病,怏怏地弱不禁风,还夹带一嘴河南口音。
学校里的同学们便经常拿俺取乐,下课放学的路上,几个人合伙将俺按倒,脱下俺
的鞋子,互相传递着喊:“丢了你的‘孩子’,丢了你的‘孩子’”。直到有一天,
他们撞上了Q,她比俺年长一岁,个子高出俺同学一头,她从他们手里夺下俺的“孩
子”,并威严地警告他们,谁要是再碰俺一个指头,就有他好瞧的。 

那个崇文门外窄小胡同里的四合院,从前是外公自己的家业,后来被六家人瓜分得
不成格局。外公被赶进角落里最小的一间耳房,大房间都让给了根正苗红的工农兵。
好在工农兵们都很淳朴善良,邻里之间也算得上和谐社会。院子里与俺年龄相当的
只有Q,上的是同一所学校,她三年级,俺低一级。每天早晨她领着俺去上学,下课
后一起在她家里做作业,然后是游戏。所以,俺小时候学会的一些技能,都是女孩
子们擅长的,丢包、踢毽、跳皮筋。 那时,院里的大人们白天都去上班,外公也经
常被街道里请去“政治学习”,半天上课,另外半天,俺俩就成了院子里的皇帝。
俺对女孩子的游戏渐渐有些厌倦,很希望Q的那些女同学能来陪她玩,俺就可以溜出
去,加入小子们的队伍,“上房揭瓦碎玻璃。” 

胡同一直往里走到头,是以前护城河的河沿,隔水眺望对岸破旧的东便门,和一段
旧城墙的断垣残壁。冬天的时候,河水结了冰,俺们就可以过得河去,爬上城墙,
兴致勃勃地了望墙那边北京站的站台上,欢迎西哈努克的人群。 

冬天里还有一项活动是滑冰车,俺就是在滑得忘乎所以的时候,掉进了人家钓鱼的
冰窟窿里。还好,两只手留在外面,死死地抠住窟窿边缘冻得死死的冰块,直到人
们围过来,把俺拽了出去。俺垂头丧气地回到院子里,脖子以下都是湿的,冰冷刺
骨,手掌上还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Q找出面球砂布,红药水紫药水上了
什么俺已经记不得了,还把俺里里外外的衣服搭在煤球炉边烤干,争取大人们回来
的时候,不露丝毫痕迹。 

俺唯一不大反感的Q的游戏,便是她很热衷的过家家,俺俩坐在她那一群阿猫、阿狗、
娃娃中间,听从她摆布,谁跟“妈妈”去买菜,谁跟“爸爸”去拉煤球。俺从三、
四岁起,就没有和父母长住在一起过,因而对家庭的温馨有一种隐隐的渴望。尽管
Q经常给俺派的活计,都是些“脏、累、苦”的力气活儿,可俺总是欣欣然接受,任
劳任怨,模范丈夫。终于有一天,她向俺表露了自己的满意,“既然咱俩长大后要
结婚,不如干脆现在就举行婚礼得了?” 

俺实在是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尽管对婚后是不是该轮到凡事俺说了算还有些疑虑。
于是,在那个如今天一样细雨霏霏的日子,在阿猫、阿狗们的见证下,俺俩行了大
礼。俺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程序,“夫妻”互相鞠了三个躬,然后在她的日记本
上按了两个人的手印。没有戒指,没有Kiss,那时候不兴这一套资本主义的东西。
 

“婚后”的日子与从前根本没有什么两样,照样是上学、作业、考试、游戏,照样
是晚上俺回俺的家,她上她的床。直到老爹从干校回了城,俺不得不离开那个胡同
里的四合院,回到了隔着一个北京城另一端的部位大院,老爹老娘倒是团圆了,俺
和Q开始了两地分居。俺在后来回去看外公的时候,却总是和Q聊个没完没了,俩人
坐在她那间小屋的床沿上,谈彼此世界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经常是到了该回家
的钟点,俺仍然恋恋不忍离去。 

上中学后,俺就很少回去了,只能从外公来访的时候,偶尔听到有关她的消息。Q15岁
那年,父母又给她添了个弟弟,弟弟一下子成了家里的重心,她便增添了更多的家
务;她的木匠父亲后来酗酒,经常喝醉了拿她出气;Q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进
入纺织厂当了女工;Q的弟弟天资聪颖,一身灵气,却不幸在9岁那年因车祸死去。
 

外公去世后,俺就彻底没了Q的消息。98年回国时,和两个美国同事去便宜坊吃烤鸭,
饭后俺想到不远的老胡同里去看一看,两个家伙非要和俺一起去。院子里当时已经
乱得不成样子,搬迁之前的景象,如同电影里国民党溃逃。Q已经嫁人过门别居,她
的父母在低矮昏暗的小房子里招呼俺们几个喝茶,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胡同里谁
谁已经故去,谁谁发了财,他们说起的张家李家,俺早已没有任何印象了。不过,
从他们那里,俺得知了Q已经有了个儿子,家庭美满,唯一不足的就是厂子快保不住
了,女工们面临着下岗的危机。俺实在是不知到该说什么好,没有久留便起身告辞。
 

千喜年前回去时,母亲告诉俺,那胡同已经夷为平地,老街坊们都被搬迁到很远的
郊区,外公的旧屋也折了一套一室一厅,因离家太远没人去照顾,扔在那里。母亲
偶尔托Q的父母过去看一看,所以间或有些联系。她告诉俺,Q后来终于下了岗,自
己在街上摆了个摊子,卖些油条豆浆的早点。

那年除夕,朋友们在一家酒吧狂欢,为了一个不知什么意义的数字,2000。席散时
已经是凌晨5、6点,一行人满嘴酒气地冲到大街上,疯疯颠颠地叫唱着幸福和伤心
的歌。俺瞥见街角路灯下的那个女人,正在从一辆三轮车上搬抬着生火的炉子。夜
还很沉,大年初一的,谁会这么早出来吃饭?俺拉着一个朋友过去,坐在一把折迭
椅子上,等她安顿好之后,喝一碗热腾腾的豆汁。她不是Q,谢天谢地,闲聊中得知,
她是从东北来到,也是下岗女工。俺还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Q的影子,只是闪了一下,
模模糊糊,就过去了。 

人生如梦,许多过去的东西被淡忘掉,许多曾经的心头之重变成不经意的轻,曾经
的青梅竹马而今各奔东西,又会被不知什么东西触碰一下,促然拾起。每每到了这
个时刻,俺就想起这个曲子,忘却的、记忆的、交织的、离散的,Do you remember? 


俺还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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